夢

很久以後孫策佇立在未央宮最前端，居高俯視底下的滿朝文武，密密麻麻地，從這頭到那頭，到看不見的邊際，各色的朝服、各色的人影，全部都貼伏在地，一動也不敢動地，貼伏在地。
不禁滿意地咧開了嘴。
昨天傳來了消息，涼州的金城郡也降了，剩下一些北邊民族還在亂。無關緊要。
他 身上穿著的是金黃色的袍子──龍是姓劉的玩意，所以他的是繍著精緻的老虎。這件衣服他父親沒有野心不肯穿、他弟弟不夠氣魄不配穿，所以全天下只有他能穿。 其實沒有很喜歡。他已經開始懷念當初的那些戎裝、他的甲冑和兜鍪；右手也會不自覺握起，像是那把長槍還在，但總是空的，指甲刺進肉中卻不放鬆。
「吾王萬歲──」
他審視起最前排的，都是熟面孔──伯言、子瑜、興霸、公績……還有仲謀在他身後。當然，先離開的人也不少。他沉下臉。在這之前，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當皇帝，現在正式登基後，他覺得空虛了。
「萬萬歲───」
大風起兮，揚起掛著的紅旗，上面繍著大大的「吳」，血淋淋地在風中飄蕩著。

有時孫策會不自覺地摸著左頰的疤痕，已經完全痊癒了，青紫的痕跡卻一直褪不下去。那是一枝上了毒的箭。射箭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食客，連名字都不會出現在歷史當中。
卻是意外的準。
要是再慢個一瞬，情況就不是這樣了。
孫 策靈敏地側過身，右手跟著拔出了長槍，沒有任何累贅動作的一個突次，劃破了初春的和暖空氣，落葉紛飛，濺出了慘叫聲，很淒厲。然後四周的隨從才如夢初醒， 圍攏過來。就像周瑜所說的，幸好只是擦過，幸好只留下一道傷疤，幸好毒素還沒蔓延……周瑜連夜趕回來，頭髮難得散亂地厲害，臉像給人塗了蠟那麼白，嘴唇乾 裂出了血，和了點沙土。他瞪大雙眼，不顧旁人的勸阻，緊緊抓著孫策，渾身抖地像得了癲。那夜他把所有的禮數都給忘了，只是啞著嗓喊著伯符伯符…你不能 死……
於是孫策活了下來，就像周瑜所說的，主公你注定要當帝王的，不會死在這種小刺客手下。三十年戎馬生活，從神亭到許都，漫天的黃沙與溫熱的鮮血，多少次命在旦夕都挺了過來，只留下各個大大小小的疤痕，深深淺淺，像是一隻隻的蟲。果然是命啊。就像周瑜說的……

周 瑜在他們三十六歲那年死去。死在征蜀的路上，就在巴丘。那是冬天。那時孫策人在建業跟呂蒙籌畫著攻打合肥的事。周瑜的箭傷是知道，傳話的人卻說不甚嚴重， 因為隔日將軍仍然出得營去。死訊傳回來時，孫策簡直想把當初傳話的人給斬了──要不是張昭拉著，的確也幹了。後來想想，恐怕也是周瑜命令這麼傳的吧，那個 死心眼的，怕大伙兒擔心呢。主帥死了，大軍就撤回建業，雖然依舊整齊，寒冽的空氣像利刃，在士兵們臉上刻畫著哀戚。迎接棺柩那天大雪，真的，揚州十幾年沒 下這麼大的雪了，蕪湖都結了冰，大地披了一層白，弔喪呢。

到底是命。後來魯肅接了周瑜的職位，然後是呂蒙、陸遜。吳國跟蜀國在夷陵大戰， 身為督都的陸遜採用了火攻，大破蜀軍，一舉滅了蜀。得到益州後就照著魯肅的吳中對，形成天下二分的情勢。山越很久沒亂了。接下來就是許都。一切似乎很快， 真的很快，每年的冬天孫策都會想起揚州少見的大雪，白茫茫的雪，有些已經凝結在孫策的鬢上了。打下許都後他名義上是統治了全國，其實天下還是亂的，長年兵 馬倥傯，民不聊生的，還有看不完的摺子。真的，像山那麼高。孫策喜歡的是策馬奔騰、衝鋒陷陣的快感與優越；一槍刺穿鎧甲、插入柔軟的肌肉、人的肉體與將長 槍猛然一抽，血噴出來的那種刺激，或許只有在生死關頭的沙場上，孫策才算是盡情活著。
孫策默默看著宮中的雕欄玉砌，每樣東西都是上好的、精緻的、 華美的，跟從前在軍中一切只是湊合著用簡直天壤之別。面貌佼好的宮女、不斷馬屁的公公，這些都不是他所熟悉的。當他面對著黃金打造的穿衣鏡，竟覺得眼前也 花了。真的很快啊。黃河疏浚、交州大旱、羌族動亂。周瑜說，你注定要當帝王啊……孫策定定神，幾近恨恨地看著宮中的雕欄玉砌，你注定要當帝王啊，紅旗還在 風中飄揚，大紅色的，寫著吳字。是帝王了。